【步步惊心】长桥归路
淡雪无痕
十几年像梦一样。这年的雪没有那年大，多了些风，更冷。若曦去了遵化，总算出了紫禁城，十四弟肯定会好好待她，就是不知道她心里的苦还有她的忧虑……
明玉这段时间身体和精神都好了些，反倒是她总在宽慰我，如今我们都活着还能相守在一起她已经很知足。八嫂出事的那段时间，她总是强忍着悲痛。八哥失势这些年来，府里全凭八福晋的心气强撑，最后却落得如此悲壮惨烈的下场。明玉和八哥心里的苦和痛是我的百倍吧。八哥病危那年，十四弟特意去浣衣局通知若曦，我才后知后觉八哥和若曦有段情，后来十四弟不说我也明了。想到若曦之前进宫戴了段时间的凤血镯子，想到更早些年九哥偶然提起八哥全城找玉，我还真是如外人揶揄般憨傻呢。侧福晋去的时候，我在八哥府上见到了若曦，多年未见她愈发像侧福晋了，十多年浣衣局的日子纵有十四弟打点又如何，还不是靠她自己一日日苦捱，人愈发清瘦、神色愈发凄苦。那日十四弟问她想不想出宫，她怎么不想呢，如果我们有得选谁愿意，要她怎么回答，她心里该多苦。十八年未见自个的姐姐，见面就是永别离。当年八哥病危她忍下心没让我们带只言片语给八哥，只是写了信纸给日日为她担忧的姐姐。
我当时在旁看着，犹记得
“从喜生忧患，从喜生怖畏；离喜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她求八哥休了侧福晋，还侧福晋心安自由，好轻装归去。我当时只是惊异，八哥和侧福晋这段我也只隐隐听九哥提过，九哥也不屑多说，似乎看不起八哥的一些纠结隐痛。若曦跪在八哥身边磕头苦求的时候，我的心情无法言说，她何尝放下过喜忧爱畏。这些年她在浣衣局受苦，看似远离了我们和这些纷纷扰扰，她的心从未放下过，总是挂记着吧。我们像被命运串起来的几只蚂蚱，想或不想，愿或不愿，由不得我们自个了。后来明玉进宫见着若曦，回来同我讲若曦淡地好似会随雪化去一样，我有点气她这是何苦，何必再把若曦牵进来，不如让她安生过几天平常日子。我知道明玉是为了我，是啊，她是为了我，我气什么，我们和若曦一样都是网中人，不同的网，一样被困。明玉说若曦重情义，当初她落难被贬浣衣局我吵着要去找皇阿玛要说法，现在我这样她没办法当作不知道，就算进宫没见着，她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我倒希望她真能放下这少时情分，好好为自己活下去。很久没有八哥的消息了，他早已心如死灰，不再通信也是为了我考虑吧。想到八哥现在的年纪，他的身体，他的腿疾，我不敢想他现在的日子和心境。人人说我憨傻，但从小八哥就护我，我们几个弟兄在一起是八哥年长，我们当他长兄。如果不是到如今这处境，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八哥心里苦不苦，他开不开心呢？他承担了长兄的责任，总是维护我们几个，主动也被动卷入那不可违背的责任和宿命之中。八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早些年只知道八哥待我好我当然要坚定追随他，八哥是我的骄傲，现在想着如果能早点理解八哥就好了。我改变不了结局，也没法希望我们能有快意的余生，八哥的心意和遗憾会融汇于我的余生，我会更珍惜身边人、珍惜自己。阿附府传来消息的时候，明玉哭得克制更让人心疼，她好像早知道会如此，躲不过又扛不住，让人心半死不死受折磨。那个悬在半空被火光吞噬的身影是她最敬爱的姐姐，像烈焰凤凰一般隐入灰烬。我想到了那个血玉镯子，泣血的凤凰原来是八嫂，八哥那一刻想着什么呢？
初识若曦不久，那次八哥和我带着她去遛马，途中马车上这机灵丫头骗了我个要求，也不算骗，是我自个不灵光。那我还欠她个愿望呢，此生没法还了，也再没机会听她唱贺生的曲。其实可以不欠着，她心里这么苦，这么多年一直重情义为他人，我欠她的愿望想必她也无他求，不过为我。她肯定盼着我能善终，能和明玉携手平安渡过这艰险的余生。这几日睡不好，多梦，总能梦到少年事。少年往事，怎么会后悔呢，我已经很知足。明玉沏了茶端过来给我，劝我好好休息，我要她先歇息去，她养好身体才最重要。以前去宫里，若曦奉茶时总是随便对付我，每次我喝的茶都不一样，我是个粗人也不会细品。说起茶，有些事就像听戏一样，过了才能回过味来，我很多年后才悟到你当初泼我的良苦用心，原来你是在帮我。我甚至想着是不是你比我们先看过几遍戏本，早知道戏局？这怎么可能呢。其实我也喜欢日铸雪芽，我敬慕八哥，也学着他品了的。我看着桌上的这杯日铸雪芽，想着你和八哥应该都会放心我的，我不会欠你们愿望了。淡雪无痕，日落花凋。过去种种、少年往事，都随今年的雪化去吧。明玉的生辰快到了，真好，又是一个春天。年纪大了容易困乏，喝了茶我该歇息了。
如是我闻
该从哪儿说起呢？我也不知道。
八哥一处院子里有一棵长得很好的梨树，花量也比寻常梨树多，每年开花时像白色的瀑布，我当年打趣八哥道“八哥不是我说你，谁庭院里种梨树？”八哥只是轻轻笑道是他额娘喜欢梨花。八哥有次和十弟到我府上来商议事情，那天天气很好，后来在院子里喝茶，没想到他说喜欢我那处院子里的桂花树，原以为他只喜欢栀子和茉莉这种清淡的花。那年是迟桂花，很香。很多年前教一个小丫头写字，她应该也喜欢桂花，她得空喜欢悄悄跑到桂花树那边晒太阳。 八哥额娘走的前一个冬天，雨混着雪下，风大，他院子里的那棵梨树被压断了很多枝条。本以为梨树会大伤元气，来年我们在院子里聚着，满树梨花在微风中看上去闹哄哄的。连十弟都灵光乍现道“这树是不是要叫千磨万击还坚劲？”十四弟打趣他真是稀奇文曲星附身了。千磨万击还坚劲也没有抵住那年的暴雨，雨打风吹满院残花混在泥水里，捱过严冬开完花却一缕魂都没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八哥额娘那年也去了，听闻病来她就比较消极，病来得急，她也走得急，想想八哥当时的境况，也许她的消极是好事。后来一年八哥和十四弟去祭拜良妃娘娘，发现门前有人放了一把青竹祭奠，八哥心中有数，十四弟说那个人不会有这份心了。我倒觉得除了她还有谁呢，宫里是容不下那么多好心的。我很讨厌她，觉得她蠢且矫情，但是不妨碍我有点佩服她，佩服她也不会认同她绝不想成为她。
我去青海的时候，一路倒是见了不少怪现象，心情复杂，也许人活一处境，不到那个境地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自己。当时和八哥他们通信，收到信的内容有“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八哥说如果有那么多求神问佛的世人，那一定是早已被压迫得精神困顿、肉身失魂。八哥觉得也许老四能当好一位君王，我不懂他的意思，当初带着兄弟们争的是他老八，如今心如死灰的也是他。倒是十弟，十弟是揶揄我吗？他那个榆木脑袋说难得在傲气的我这边看到了一丝恻隐。恻隐？他是说我从来都目中无人吧。八哥和我都没有多少时日了吧，香烧尽的时候香灰还能烫到人，我是残香那八哥早早就是断香了，我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他熄灭的呢？我一直觉得八哥不够果断，当初劝十弟不要因情爱牵绊误大事的是他，后来念情义优柔寡断的也是他。我只逐利，他争权还想着求情义。后来我想还是我糊涂了，争夺皇位凶险万分，若不是他对我有真有义，我也不可能追随他这么多年。毙鹰事件和八哥病危，我才看清了很多事情，我想他们也一样。我也回头看发现我看轻了若曦那丫头，她好像真聪明，她也真糊涂，也懂了我那几个迷了心窍般的兄弟。宫里哪里容得下真心好心，可是人都想要真心好心。天地万物，各有其道。芸芸众生，各有所求。
八福晋出事后，整理遗物的时候八哥发现了做工很好的马鞭，八福晋好多年没有再骑过马，其实她骑术过人。八哥还发现了佛经和八福晋写的字。原来八福晋也读佛经啊。“他非我不罪，我非自有罪。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八哥当时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想到了多年前他草原围猎回来那段时间总是有点精神不济，听说有天夜里他在屋外坐了快半晚。很多事他没有刻意避着我，我知道大概是和若曦有关，后来我问他这么冷的天还下雪为何到屋外，还染了风寒，他回我是想听雪化的声音。我当时忍不住说他了，又不是在山里，这雪化能有什么声音，雪还要下好些天，早点断了念想。我讨厌八哥优柔寡断的样子，一直都嫌恶他总被各种小事牵绊，到了人生尽头，经过这么多事情，我想他心里是很寂寞的，雪化是什么声音？毙鹰事件和病危，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就输了，明白了若曦当初一些他不理解的选择和二十年宫中步步惊心；八福晋死永失所爱生不如死，他也体会到侧福晋当年的精神痛苦和对他的一生介怀抗拒；若曦出宫送她最后一程，是成全她也是成全自己，人生譬如朝露，此生已尽不悔。以前觉得八哥柔情也多情，总被情爱牵绊，笑他真心太多。被一汪清泉水沁过心，才发现情义和真心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只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以为他是清泉其实他是烈火，他爱的人都是烈火，和他一样的人，我无法理解的人，偏执追自己心的人。后来八哥不再与我通信，最后他劝我放下。我不再觉得他委曲求全。尽管不可能，他是想着我能平静过一日是一日。
如今被羁押于这四面高墙的小屋，时日无多。想起八哥有一次去我府上，我们只是在院子里喝茶，没有议事。天气很好，他说风吹得舒服，院子里看云也好，院子里草木打理得好，连石阶边青苔也好。今年的御前龙井不会有什么变化，今秋迟桂花应该都开了，院子里草木也不会有什么变化，院子里树下喝茶的人，不会再来了。
荒原草，向死生
被幽禁在景山寿皇殿几年了，我一直睡不好，这几日难得能睡个整觉，不过要醒过来时总会迷迷糊糊做似真似幻的梦。今早快醒时梦见我拿着根树枝舞剑，周围一大片狗尾巴草。醒来想到在草原若曦送过我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小狐狸，说我聪明算计只为农夫的鸡。
若曦在我府上最后的日子，有时我会去她屋内榻上歇息，两人隔着屏风絮絮而语。真心喜欢和她畅聊，心变得平和，能睡得安心。某天夜里在她那边，我说要讲之前在外听到的抄本话本故事集给她听，要她猜猜名字，因为名字和她每日饮食很像，太清淡。她问我是什么，我提示她是“闲话素食”，她回我是“聊斋”，我大笑她果然太聪明。她问我这个抄本集讲的什么，我回她多是有情重义的鬼狐奇女子之类，也叫《鬼狐集》。那天给她讲的是《辛十四娘》，讲毕大骂冯生轻浮懦弱。十四娘和婢女勇敢有谋略，有情义。若曦回十四娘很难得，遵本心一直是坚守自己的道，世间多少恋术俗人。我们那天闲话了很多，很畅快，末了我说她记不记得送过我一只狗尾巴狐狸说我是狐狸，我笑道我要是《鬼狐集》里的狐狸也多好，说我像十四娘一样是对我的赞许。她顿了会说我是狐狸那她是鬼了，一缕魂跨越三百年借我们的眼睛看悲欢离合一场梦。我笑她又顺着我乱讲了。那夜我睡得很香很安稳。
若曦走了好久了，她欠我的生辰曲我听不到了，没有来生。她给十弟唱过《麻姑拜寿》，在草原和敏敏给八哥唱过她编的《十八相送》。毙鹰事件后，八哥没了心力，有次说到原来我们都是梁山伯，我当时不太明白，皇阿玛驾崩后我懂了，当时不懂是不在八哥的处境。这样看若曦像比我们早看清很多事情。我想通了以前的种种不解，对她的选择的种种误解，想到了她如履薄冰的二十年。她像辛十四娘一样，一直坚持她的道。如果真有一缕魂跨越三百年，那希望是个有风的日子，她回到了她的来处，像她希望我找个有风的日子撒掉她的骨灰一样。她的骨灰我没有留住，金钗也没有留下。每年狗尾巴草都会长在野地生生不息，像梦里在草原一样。在草原八哥舍命帮我挡过一箭，在草原若曦为我拼命赛马。幽禁的余生，回不去的草原，遥远的战场，再也骑不了的马。
长桥归路
病倒汤泉后，很多事情才彻底明白，才愿意放下，更情愿理解。九弟当时拼命要救我，也怨我怎么放弃自己，心如古井一般。一直只想快点离去，如今被囚禁着，时候也快到了。十三弟过来了，我拿着他给我的小瓷瓶，明白了若曦的心意。我的心思她都明白，她也理解。她的善意、挂记，她的成全和尽力。若曦像一个先知一样，她推开了一扇门，用我们的眼睛看这冥冥时间边界里徘徊的我们，她似乎穿透了时间。我们用她的眼睛窥探到门中的我们向时间隐匿的事物。十三弟让我放心，他会关照弘旺。我已了无牵挂，向十三弟行了大礼，转身面朝墙壁而坐，再不回头。此生已尽，没有来生。
我饮下这毒酒，我看到一场大雾包围着我。这场雾快散了，墨色的雾，我想拨开它，我看到了那道我要走上的桥。暗红色的天，浅灰色的雨，还有桥上望着我的人。我感受到残雾洇在鼻头的潮湿，呼吸却变得轻松。那人牵着马在桥上望向我，有或明或暗的灯笼的火光，我渐渐看清他。他耐心又平静，他的眼神悲悯又坚定，他是在等我。他没有赞许我终于划开贪爱的痴网，也没有欣慰我总算迈出执念的结界，他看着我、走向我，我知道他会接纳我、理解我的一切。他知道一切，先知道了结局，毅然走过这一遭，不怨、不念、不恨、不记、无悔。他过来拉住我的手，扶住我，告诉我可以回头看一眼，我没有看，我听到了人间的热闹。我走上了桥，匆匆这世，独自上途。来接我的人是我，送我一程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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