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九月的信

往事就像是一道桥

【许曾彭】牵

        彭千祐去宜兰了,他想给自己放假一个人待几天,刚好林学姐在宜兰开了民宿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营业,打电话邀请他去看看,可以小住几天,千祐顺便还可以给一些室内陈列和软装建议。台北开车过去一个小时就到了,很方便。到了那边千祐还蛮惊喜的,因为够特别。这是一间纯白色的民宿,整个建筑都在田野里面。林学姐出来接他,他双手递上带的礼品说:“玫瑰牛乳味和牛油果酸奶味的,学姐你念书时候好喜欢玫瑰味的各种东西,牛油果酸奶小宝应该会喜欢。”是两盒包装精美的曲奇烧。学姐很开心,笑着回:“你总是这么有心,太客气啦,快点进来吧!”走进院子,穿过走廊,学姐先把千祐带到为他准备的房间,这间比较大,有双人床和两大张沙发,床边是宽又长的窗户,早上起床打开窗帘就可以看到美丽的田园风景,视野非常棒。“这间视野最好,可以看到外面大片水稻田。”学姐说道,“你放好行李收拾下就出来喝点东西吃吃点心吧,一路辛苦了。那我先出去了。”千祐应声点头,转身收拾行李。带的东西不算多,不一会就整理好了,千祐躺下来看了眼外面,视野是真的好棒。很奇怪,看着外面被风吹动的稻浪,他好像自己也被一阵风拂过一样,果然美好的风景能治愈人呢。千祐出去吃完点心,就由学姐领着转着看了下 ,学姐找他订购的一批画还要过几天才能一起送到,其他软装已经完成了。学姐最后带他去看的是后花园那一块,很美,植物和鲜花品种都很丰富。本土常见的兰花没有用太多,各式月季倒是不少,千祐还发现了……他走到角落那边蹲下来看,学姐凑过去看了眼说:“绿绒蒿很美是不是!我喜欢这个蓝色。”千祐可以确定,这边花境设计是那个人做的了。是哦,怎么会想不到呢,大家都认识,都有交情,兜来兜去圈子都能串起来,算起来学姐和他还比较早认识。“是光汉做的花境,前面院子都是和我讨论后他选的一些植物,冷色调的。后面花园这一块他建议我不要地栽,考虑到我还要带小孩,打理植物会很辛苦,全部盆栽分为观赏区和养护区,这样更换和养护会比地栽方便很多,能保证一年四季观赏区鲜花盛放不间断。”学姐说道,“他上个月回台北,我去台北办事吃午餐的时候遇到他,简单聊了一下,听到我民宿准备的事主动提了帮忙,价格给的也好。他北上这几年发展好像很不错,人比以前更健谈热络,餐厅老板还笑着说他完全就是成功商人样嘛。”彭千祐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回“噢,原来是这样,蛮好的,考虑也蛮周到的,这样规划是好养护些。”学姐察觉到千祐有一丁点异样,转移了话题。转完参观完千祐就回房了,傍晚学姐喊他出来吃晚餐,他没什么食欲随便吃了点,学姐关心他是不是不太舒服,要他早点休息。回房躺床上没什么力气,看着窗外一片生动的暗绿色,他的手摸索到床边遥控器关了百叶窗,闭上眼睛。

        彭千祐念大学的时候做过一些平面模特兼职,认识了不少人,台北又小,大家渐渐熟起来。圈子里会交换信息、互通有无,大家互相推荐、介绍资源,感情还可以。他和许光汉蛮多活动都遇到过,私下一班年轻人约酒、唱歌,见过很多次。彭千祐是个很温和的人,很有礼貌,念雕塑系审美好也蛮艺术化,每次拍摄他都提前准备很久做好功课。如果说之前对许光汉的印象是干净明亮,偶尔爽朗大笑,不拘小节,那转折发生在那次去给林学姐的设计展当模特。林学姐性格细腻,为人大方,之前几次合作都很愉快,那次他们有点半帮忙性质。凌晨四点钟大家就到了,工人师傅们在做进场布置准备,学姐准备了早餐给他们。“学姐辛苦啰,这么早还能搞到这么多,哈哈哈。”许光汉笑着接过学姐递给他的汉堡和咖啡说,“还是我想要的无糖黑咖,学姐有心哦。”大家本来蛮紧张的,他这样一讲大家也都打趣起学姐来,七嘴八舌各说两句。彭千祐的那份有他最爱的蛋饼,不过他不太吃得下,倒不是紧张,是因为他肠胃实在难受。这天风又大,真是难捱,还没开始这可怎么办。想着千万不要影响到大家,肚子却更痛了。换好衣服化妆的时候,彭千祐排在许光汉后两位,他眼神余光察觉一直有人瞄他,他懒得理,捂着肚子,身体已经很难受了,根本在苦撑。化好妆后彭千祐坐在角落休息,之前就有预排过多次,他早已熟悉。其他模特扎在一起讨论,没睡好一旁歇着的人也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许光汉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条小破毯子,他拿着一个小纸袋子和一瓶矿泉水快步走到彭千祐那边,脸上顶着彩绘又急吼吼的样子有点滑稽。“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比门口墙还白,根本遮不住,这边是急性肠胃药,没有温水你忍一下。”超小声说着并把矿泉水和药塞给他,“我们今天衣服都蛮露的,你赶紧盖住肚子,不要被风吹到,到时候腹泻你就完蛋了。”彭千祐呆呆地接过小破毯,许光汉还把毯子往他肚子上方掖了下。许光汉马上被其他人叫走了,还回头提醒下彭千祐,“一次只能吃两颗,不要嚼,吞服的。”那天学姐的展进行得很顺利,后续学姐一直感谢大家辛苦付出和帮助,展后聚餐彭千祐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去,和学姐讲好就先回住处了。彭千祐躺在床上很倦,不想动,手耷下来,嗯?抓起来这……小破毯怎么也带床上来了,难道回来一路都是这样捂着的?天呐,这也太丢人了!他开始仔细看了这小破毯,暗沉红色腰果花纹,就像是拍摄现场随便扯的一块布一样。他是怎么看出我难受的?捂住肚脐不要着凉吗?药局有点远他是怎么买的药?他那会说我脸色惨白遮不住,今天拍摄呈现不会被影响吧?算了,胃痛有好一点,现在脑子又糊糊的,他不再想,翻身睡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好几条简讯没看,一条是学姐关心他身体状况要他早点休息的,还有一条是许光汉发的,也是问他身体情况。

        这之后彭千祐和许光汉似乎亲近了些,不过大家一起拍摄广告或参加一些活动多次,私下一群人约酒、唱歌也不少,是自己比较孤僻还是不太好聊吗?大部分时候彭千祐扮演的是“其中一员”这个角色而已。最早接触做模特或者去拍短片,有这些机会很开心又很担心,面对新事物好像总让人害怕,不过新挑战会让人惊喜,也许是内心本就喜欢刺激吗?接触多了,其实应该说是他好奇心重了之后,对许光汉的事情知道多了些。许光汉很努力、很自律,他喜欢唱歌。上次大家一起去唱歌许光汉唱得不错,后来好几天千祐都会不自觉哼“你怕了吗,为什么你还不放弃,抚摸我泪水的痕迹,像孩子般疼惜。”许光汉在咖啡店、酒吧及餐厅都有兼职,他好拼。不过他每次出去拍摄或表演的时候都好有活力充满能量的样子 。他喜欢的是什么呢?

        就这样过去两年,大家算是偶尔有联络的普通朋友,生活重心都有转移,没什么机会见面。彭千祐和朋友合开了画室,他教画画,朋友是书法系的,会和他错开时间教写字。画室楼下新开了一家花屋,听说有很多特别的植物。彭千祐下午教完当天的课程之后打算去看一下 。这天下小雨,彭千祐快步穿过马路,到了对面街角的花屋。门口满满当当摆着各式盆栽和植物,百子莲、蓝绣球、蓝雪花、松虫草、飞燕草、玉簪叶还有铁炮百合,这些是千祐认得的,好清新的风格。可是那边一盆盆里面一小簇一小簇好像带着刺毛的植物是什么呢?有一盆开花了,单瓣的小花,好纯净的美,好透的蓝色。千祐蹲下来看着。“是绿绒蒿。”一个声音说道。这个声音让他愣了一下,回头看到许光汉从外面向里走收起黑色长伞。“外面下小雨,快进来吧。”许光汉看了眼彭千祐后拉开门并没有等他。“小徐,下雨天一定要记得撑开雨棚。”许光汉进门去了操作台那边。花艺师助理徐小姐跑出来拉雨棚,顺便招呼彭千祐进到店里看一下。彭千祐推开门,鲜切花非常多,眼睛被铺满,和门外灵动活泼的花园感不同,店内陈列有种秩序美。玫瑰品种多且颜色丰富,花材按色系分区,绿色系和白色系独立出来,其他颜色按浓烈程度从上到下摆放在一个区域,特别品种的花材分一区。花器陈列区有日本设计师品牌花器,还有不少中国北方八九十年代风格的精品琉璃花器。整个空间用大量高挑枝条类叶材营造线条感,有大量的日本吊钟和马醉木,现在这个季节店里补充了很多黄栌枝条。彭千祐停在了那瓶黄栌前,像烟花一样美,有绿色和粉色的。“那是黄栌,很特别吧?”许光汉在操作台看订单说道,“它还有个名字叫雾中情人。”他抬起头看向彭千祐。雾中情人这个名字很梦幻,彭千祐想到一个不合时宜的词:露水情缘。难怪枝条给人的氛围感像烟花,因为够短暂吧,雾会遮人眼。彭千祐不知道讲些什么,他一向不太会社交,他们关系其实还蛮好不是吗?不过快一年没有见过面,期间几乎没有交流。“蛮特别的,嗯。店铺好漂亮,以前好像听过你是学景观设计的?”千祐回道。许光汉平淡地回答:“设计所那边丢了好几个项目,做不下去了。”他到后面帘子隔断的小空间倒了杯温水,走到彭千祐这边递给他,问道:“你呢,一年多没有拍广告了吧。现在做什么?”彭千祐简单讲了下自己和朋友合开画室的事情,许光汉感叹果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看上去就是松弛,还表示好巧的,他现在偶尔会去他们画室那栋楼的表演工作室帮忙,做助教。工作室是之前他们拍广告的那个导演开的,对方一直蛮欣赏许光汉的。彭千祐觉得氛围很奇怪,他说不出来,他找了个理由礼貌地打招呼准备离开。徐小姐开门送客,他前脚刚到院子,许光汉赶了过来,牛皮纸简单裹了几枝白玫瑰给他。他抬起头看着许光汉,还没来得及说话,许光汉就笑着回他:“proud,骄傲玫瑰。花期不短,你会喜欢。”他顺手塞给彭千祐一把折伞,马上就进去店里,头也不回。彭千祐看着玻璃门,没缓过神。他抬头看了眼门头,原来花屋的名字是Meconopsis horridula,嗯?想到明天一早的课程还要和学员确认,就快步离开赶回住处。好冷,又是有风的傍晚,行道边鱼木树花被吹下来混在雨水里,暖白色的花瓣像一叶叶小舟,千祐心情莫名放松又有点淡淡惆怅。他加快脚步,路面开始吐出好多稍纵即逝的可爱水泡泡和路灯下隐隐泛光的“十”字,是大雨了。到门口收伞的时候,抖下来很多小花瓣,蓝色伞面的白色花瓣,好像有一种迷幻的兴奋。彭千祐洗漱后开始看第二天的一些安排,补充一些课件资料的时候看到桌面自己已经斜剪好根养在翠色喷砂琉璃瓶里的白玫瑰,他不知怎么开始搜索“proud 骄傲”,出来的信息是:骄傲玫瑰Proud,荷兰De Ruiter培育,别称RUID0810A。下面有一些推荐词条他点开看了下,原来玫瑰送几枝是有不同含义的。什么一枝一心一意,九枝天长地久,十七枝是爱妻。彭千祐觉得都是噱头,不是好看就可以啦,意义都是人赋予的。他还是忍不住看了眼桌面,给了我七枝,应该就是随手一抓吧。他觉得好笑,自己在做什么呢?他抓起那会拆花撇在桌上没丢的牛皮纸和拉菲草团了下,丢脚边垃圾桶了。睡觉睡觉,明天还要赶早上那班课,这样想着还是最后搜了一下“Meconopsis horridula”。是绿绒蒿。

        M.H(台北)花艺设计工作室是今年成立的。许光汉晚上十点才离开店里,白天出去谈了两个小众婚礼花艺布置的业务,回到店里还要核对订单,联络供应商补充花叶材和资材。有一批嘉兰颜色发错了,后天就要用,相熟的几个进口商那边也没有存量,比较麻烦。要多联系几家,实在不行就要和客户协商协调,都是尽快要解决的手头事。花屋刚开,要养店也要守店,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品质和口碑都要做好。幸好徐小姐渐渐熟悉这些流程,大家磨合得还不错,如果自己外出谈项目,她一个人守店完全没问题的。想到这里也算松了口气。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他身上湿得差不多了,门口路灯下那棵壮硕的九重葛被雨打风吹更显热烈的美,是玫红色的美丽瀑布。地上混着泥水和雨水的花瓣没有凄惶感,倒像在燃烧,自愿投奔火海化作灰烬再滋养其它。许光汉很不爽,他想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不相干的词,他想到了“我哒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他轻笑着想骂这棵树,“做自己很爽是不是,你真是该死的幸运呢!”这棵树的存在本身就像在挑衅他。简直有病,自己想什么东西!他进门把黑色长伞插到门口置物雨架,只想能快点冲个澡,好累。小时候冲澡时喜欢幻想,想出各种有趣的剧情,构建自己的世界,他是自己世界的主人,绝对的主人。譬如,他会想象自己变身力霸王打败气喘怪兽,这样就不用去练桌球了,他明明比较喜欢唱歌。成长中宿命般一次次被迫拥抱变化,人是会被消耗掉很多精神的,这一次,他会怎样呢?他不知道。发洒一直放水没有停,浇透吧,比起一次次被浇灭的希望和梦想,身体的感受会比精神的磋磨更痛吗?从小喜欢唱歌,念大学之后机缘巧合也爱上了表演,人说好事多磨,他早就碎掉了,被磨成微尘。很多灰暗的日子,很多份兼职撑着理想,想着再捱一捱的时候,感觉被放逐,那种绵长又隐秘的孤独没有人会理解。好友Derek一直鼓励他,小心又体贴地帮助他,后来也是他联系相熟的学长介绍许光汉去了比较大的设计事务所。许光汉的专业能力一直很强,是做什么都全力以赴的人,一以贯之地努力争取,一如小时候因为气喘被送去学桌球强健身体做到十分优秀。你说为什么会放下梦想?某次回家那几天,同要强严肃一辈子的爸爸带高热惊厥的小侄子去医院,爸爸慌张跑出去的时候拖鞋都掉了一只。在医院父亲很烦躁,是对己不对人的焦灼,许光汉感到很压抑。爸爸他一定很无奈吧,人生到了暮年,医院的等叫号和琐事一遍遍提醒着他的衰老。等一个小报告的二十分钟,父亲抱着小侄儿到窗台看着窗外,他看着他们的背影,他想他可以暂时放下某些珍贵的东西。离家返住处前,妈妈给了他一些补药说道:“我的朋友们去宜兰玩,经过那边一个好大的中药园,说是桌球神童家自营的。想到你小时候打桌球,我儿子真的好棒,本来气喘还做到那么好。妈妈真的好幸运有你这样的孩子,阿嬷信佛的福报都回馈到我身上。这些,你带回去,这几次见到你都好多心事的样子,要照顾好自己啊,妈妈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天冷就回来,没关系的。”在设计所的两年很辛苦,加班通宵是常态,明明做了好些个成功的项目,核心业务还是轮不到自己。明明争取过,是要混圈子才行吗?自带资源的人一下子挤掉自己,被抽调到中途出问题的项目去救场背锅,是价值得不到认可、不被看到,被严重亏待了。从来不敢松懈,怕一不留神被浪打回来,更不想随波逐流。许光汉觉得自己能量枯萎了。现在至少可以自己掌控一切吧,再次换了跑道,不可以输。

        那天彭千祐在玻璃会客室接待新学员咨询,有楼下表演教室的学生过来咨询写字课程,彭千祐的朋友王老师要他们稍等一下。曾敬骅望着那边玻璃门,想着那位也是书法老师吗?办公桌上的一瓶白色雀梅遮住了彭千祐的手腕,曾敬骅可以看到他的笑容,看到他真诚的眼神,他好像耐心地和对面学生讲着什么。“那是教绘画的彭老师,我们这边会客室只能用这间,彭老师坚持的,所以等他那边结束我再带你们进去详谈。要麻烦你们先坐下等一会儿。”王老师对着曾敬骅他们几人讲到。当初工作室装修的时候,彭千祐坚持要隔出一间玻璃会客室,王老师觉得有点麻烦且多出预算,希望他能说服自己。彭千祐非常坚持,如果不单独隔出玻璃会客室,那以后面对咨询客户或者和学生沟通谈话就不要关门。他认为作为授课方是拥有更多权力的一方,所以有义务这样做。王老师是女性,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心里想着果然是千祐,总是有同理心、怀善意,尊重自己和他人。没多久彭千祐出来了,点头向王老师致意后,把咨询客人送到门口。王老师同曾敬骅他们讲了下大概的课程选择,提供了几个方案。曾敬骅想着那会儿彭老师错身从他旁边出去,好香的味道,是杏仁味和奶味,还有一点点甜甜橘子香,他是喷香水了吧?彭老师看上去文静又艺术,像一个很好看的秋天。

        曾敬骅才十九岁,电影系学生。电影在某个阶段安抚过他孤独的心,也激荡过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高三坚定地选择影视相关学系,期间和家人冷战可以两周不讲话,到处打工赚钱。看到他的决心后家人还是勉为其难地支持了他的想法,毕竟比起稳定没有意外的人生,还是希望他开心健康。大学学习幕后内容,写剧本、导戏都让他觉得惊喜。接拍了一些学生作品后,有了“我可以”的决心,拼命打工攒钱报演技提升培训课程。写字课程咨询完成,曾敬骅和同学小朱赶到楼下表演教室了。今天许助教在,平时是很少来的,听陈老师说他有空一定会过来帮忙。今天即兴表演是要表现关系很好的朋友相处,能让人感到他们是真的快乐。曾敬骅和小朱一组,他俩讨论后设计了场景。小朱躺在沙发上睡觉,半张着嘴,微微打鼾,曾敬骅演绎坐在小朱对面翻汽车杂志并抽着烟,然后突然跑过去观察一会小朱,捣蛋地对着他喷一口烟,小朱接着演烟从鼻孔冒出来惊醒懵懂愣住的样子。他们演完大家要笑翻了,有两个女生大笑这一对简直太臭直男了。许光汉也忍不住了,这俩小孩怎么想出来的,蛮有意思的。他对曾敬骅这个小孩印象深刻,很有灵气。某次电影鉴赏课是《霸王别姬》,当堂写作业收上来的时候,他无意瞥到前面那张纸里面有句话“异性恋、同性恋、生生世世无悔恋;夫妻情、兄弟情、恩恩怨怨不了情”,拿起来看了眼名字,是曾敬骅。当时陈老师看着许光汉手中的纸,抬头笑着小声对他说道:“这小孩不错的,年纪轻轻就有悟性的没几个,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之后有几次课许光汉和曾敬骅聊过电影,曾敬骅觉得自己还处在“戏真情真”的阶段,他希望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做到“戏假情真”控制自如。许光汉笑着问他,是不是害怕一次次献祭自己,抽离不出来,曾敬骅开朗地大笑回答“我从来不害怕燃烧,只是我很珍惜现实生活,也不想失去自我。”那瞬间许光汉有点羡慕这个莽却真的小男孩,多的是假人假戏,他已经很成熟,他也实在悟性高。许光汉欣赏地看着男孩说:“你已经做得很好,应该会更好。不过太较真的话,可能在感情会受伤,精神会受困。”事后许光汉觉得滑稽,自己干嘛突然说教,那个男孩明明不像害怕受伤和困难的人,那个男孩有一种天真的孤勇,不需要他来扮大人提点。这种类型是许光汉会欣赏尊重,但是绝不想成为的人。这节课快结束的时候陈老师又强调了一下上次提起的一部剧的选角机会,希望大家好好把握,积极向剧方投简历。上次许光汉没来,课后问陈老师什么剧,陈老师说是奇幻类,主人公会写毛笔书法。

        这节课过了,许光汉就回到店里了,想着还是这附近方便,现在住的地方太远,通勤时间长,搬到这附近自己不管哪方面时间安排都会自由很多。当初设计所工作结束得匆忙,注册工作室开花屋也是很快决定的,自己一个人筹备一切,没来得及考虑到最周全,就想着赶紧做起来才行。花屋用的打印机都是住处搬过来的,这样想要快点淘个二手打印机才行,家里没得用也很不方便处理一些事情。最近很闲,谈的几个项目不行,只能和小徐一起守店,不过有空去表演班见见老友当助教也不错。许光汉这天回家很早,马上网上搜索打印机信息,有一条点开价格还蛮好的,距离他花屋也近。他发了站内信对方,交流了下,约好第二天下午上门去看。聊起来感觉对方是个爽快人,希望明天可以顺利,钱货两清立马抱走最好。

        第二天,许光汉忙完店里琐事去约好的地址看打印机,走了不到两条街就到了,很漂亮的建筑。他按门铃对方来开门,院子里种了好几个品种的德国鸢尾,漂亮的紫色,还有一棵飘逸的日本羽毛枫,像遗世独立的美人。房主姓魏,是建筑师,自己住一楼,其他房间租出去。许光汉看到打印机其实是不满意的,太破旧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在表达不太合意之后和房主多聊了一会儿。聊着了解到房主楼上有一间房现在可以出租,还发现有共同认识的人,是林学姐。期间聊得很愉快,许光汉也主动讲了自己现在的事业和他想到花屋附近租房的诉求。房主了解后爽快地带他去看了下房间,他看了也觉得很不错,很快就决定下来,过两天就可以搬过来。他其实觉得顶楼不错,走的时候好奇地朝顶楼看了眼。房主对他讲,顶楼租给了一个很有质感的男生,是个年轻的艺术家。

        彭千祐这些天比较空,画室一些课程都结束了,他有了更多私人生活安排。除了看展,他还报了个班学习制作蜡烛。之前就听魏大哥讲楼下来了新房客,他送了每个房间一盒曲奇烧,不过快俩礼拜了自己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楼下女生做饭彭千祐偶尔会去蹭一顿,公共餐室那边也没有见过新房客。晚上彭千祐回去,进门就听到魏大哥和一位男士的声音。魏大哥看到彭千祐马上说道,千祐快过来,正好。“光汉,这是我们顶楼的房客,彭千祐。”魏大哥向许光汉介绍着。“你不是刚刚要用打印机吗?千祐那边有的,你可以去借用一下。”接着对彭千祐介绍起许光汉。许光汉笑起来,“魏哥,我和千祐认识的,还蛮熟。”魏先生感叹真是巧呢,说以后有空大家一起到一楼喝酒聊天多好啊。彭千祐笑着附和几句,然后带许光汉去顶楼了。彭千祐不知道说什么,“你要用打印机哦?”他打开房门,开好灯说道:“打印机就在电脑桌那边,我先去给你拿点喝的。”许光汉走到电脑桌那边,桌上绿色琉璃瓶里养着的是铁炮百合,很香。彭千祐到小冰箱翻找出了罐装的无糖黑咖,拿过去给许光汉,看他盯着瓶花,对他讲,“百合蛮香的,有的人不喜欢这个味道可能会过敏。对了,谢谢你上次给的proud,花期好长养了快十天。”许光汉接过黑咖向彭千祐说道:“谢谢你了,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我先用打印机。不过你背不酸吗,要不把包先放下来?”彭千祐这才意识到自己包都没有放。许光汉很快用完了打印机,瞥到鼠标旁的那盒柠檬生姜味的曲奇烧落了灰。他再次向彭千祐道谢准备离开。“还在看这个吗?”许光汉看到了茶几上散落的几本杂志。彭千祐回他:“《Fleur creatif》一直看的,之前选修课德文老师知道我喜欢花推荐的,这个里面介绍架构花艺好多,很多呈现和雕塑会有些相似。”许光汉回了句的确蛮好的,就打招呼离开了。彭千祐松了口气,肩膀的确有点酸,他马上去洗澡了。躺在床上想着终于可以休息了,有人敲门,打开门还是许光汉,他拿了一盒曲奇烧给彭千祐,“今天麻烦你了,这一盒你会喜欢的。不打扰你休息啦。”说完就走了。彭千祐迷迷糊糊的,之前那盒都没吃呢,他打开拿出一个独立小包装拆开,咬了口,是很清冽沁爽的酸甜味,有花香和柚香,再看看盒子,原来是栀子白柚味。等一下,为什么刷了牙还要吃?彭千祐想着自己脑子真是糊掉了,打算去卫生间重新刷牙,顺手把曲奇烧丢在茶几上。彭千祐的暗红色茶几盖布旧旧的,像毛巾毯一样,四周边缘看得出是后来才绣花锁边的海蓝色,茶几上琥珀色珠光双色丝绕瓶里是黄栌枝条——雾中情人。

        许光汉回到房间拿着个纸杯子在窗户边抽烟,唱片机在放Cigarettes After Sex的《Cry》,他想起第一次见彭千祐是念书时上德语选修课。因为是景观设计系,他有了解一些德国的花园园林,非常喜欢,很多杂志没有台版翻译,他想着不然修下德语也行,总归有用。德语选修课是大课,各系的同学一起上,许光汉和学弟一起,进教室后发现这小子一直到处张望。他忍不住问学弟:“身上装螺丝了是不是,干嘛一直扭?”学弟说是刚刚在门口有看到高中隔壁班红牌,许光汉觉得好笑,什么乱七八糟的,红牌?还花魁呢?选美吗?学弟笑道:“真的啦,他学画画的,气质好,安安静静的,我们班有女生形容他什么色若春花,不过大家会喊他白玫瑰啦,张爱玲说的那种白玫瑰哦。你不会连张爱玲都不知道吧?”许光汉只觉得无聊,明明才差三岁,这小子讲的和他高中也差太多了。“哎哎哎,你看他进来了,是他,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学弟扯着许光汉袖子指着前面讲道。许光汉看到的是个穿着暖白色衬衫高挑白净的男孩,眉弯动人,有着长长的脖颈。人长得好看呢,连脖子上那颗痣都显得生动可爱来着。男孩和同行女同学坐到了许光汉前两排,许光汉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讲什么“荷兰”、“冰岛”,看来他们选修德语是为了出去玩。“要上课了,别看了。”许光汉顺着学弟目光瞟了眼并回头看向学弟说道,“还能看出花来吗?”学弟感慨着:“他比高中看上去更有质感了欸,学长你说好看的人怎么连后脑勺都是好看的。”许光汉不耐烦地回他:“屁话这么多哦,因为人家头型是圆圆的,人家发质软头发多。”学弟嬉皮笑脸推了许光汉一下说道:“你也有看吗,好像比我看得仔细?”德语课都是第一节早课,两小时,时间太长了,彭千祐每次上课都会带两小瓶柚子茶,坐固定座位,总有一个男生过来给彭千祐送早餐。许光汉习惯坐在彭千祐后两排,有时候学弟占座到前排招呼他过去他都不会动。想起这些,他拉开纱窗,真是雾一般的记忆。刚刚过去送曲奇烧,彭千祐的眼神像雾天的露水,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苎麻睡衣,双手抬起接过曲奇烧时候,能隐约猜出他身体的轮廓。“靠!”许光汉忍不住轻声喊出来,纱窗怎么被他的烟头烧了好几个洞,想着还是早点睡觉吧。窗外千串霓虹,有没有一串能串起有情人的梦呢?

        再见面是台湾灯会装置项目。这次灯会很多店家参与艺术入店,不少艺术家和建筑师都有参与。林学姐的男友是建筑师,参与了这次的一个项目,空间装置的花艺部分她向男友推荐了许光汉。彭千祐是和房东魏先生一起去的,魏先生的那个合作店铺很大,他很欣赏彭千祐对材料的应用和富有灵气的创意,特别是在色彩把控上,所以邀请他一起合作。魏先生那边资金支持足,人手多,进展非常顺利,比预计时间早很多就完成了。彭千祐想到处逛一下,在外面遇到了林学姐,是学姐先看到他的,大声喊住他。寒暄过后,林学姐邀请他去自己男友那边项目看一下,还告诉他许光汉负责花艺装置那一块。到那边的时候,现场完成得差不多了,彭千祐看到许光汉单膝跪着正在在调整他那一块的花艺细节。认真专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好有魅力。“光汉真的不容易,要是事务所的项目没出事的话也不用重新换到花艺这一块。”学姐对千祐说道,“他同我讲选修德语本来是想多了解德国园林园艺的,结果意外接触到了德国花艺,感兴趣之余报班学习,没想到真有一天会转到这个跑道。有点可惜,他念书时一直是系里前几,在所里也做过几个业内称赞的设计项目。”彭千祐不太知道这些具体的事情,听学姐讲了,也同样替许光汉感到惋惜,心疼他的不易。许光汉很专注也很谨慎,看得出来他好严格,一直在检查细节。收尾工作做完,许光汉过来看到他们,彭千祐点头向他打招呼,学姐一边说辛苦了一遍对许光汉讲彭千祐在这边做的项目。“完蛋了,我是出去给大家买喝的,碰到千祐太开心什么都忘了。我现在再去买。”学姐说着小跑出去买了。“布置得好美,花植都像在说话一样,好活泼。要不我们先坐一下,你腿麻不麻?”彭千祐问到,“我看你在那边一直蹲着,好累的吧?”许光汉笑着说还好,和彭千祐到一旁找了地方坐下来。“昨天匆匆路过学姐讲的那边,简单看了眼,店里纸雕设计都是你做的吧,很美,好艺术。”许光汉问到,“千祐,你看上去脸颊都瘦了,这两天忙到没有吃早餐吗?”彭千祐有点疑惑也有点惊喜地回到:“太忙了,不过我有吃小点心垫肚子。柠檬生姜味的曲奇烧也很好吃,谢谢你,光汉。”这时候学姐已经回来了,把能量饮料分发给工人师傅们之后,来到他们这边。“光汉你的黑咖啡,千祐你的柚子茶。”学姐递给他们后自己也打开一瓶玫瑰茶狂饮,刚才跑得太累了。学姐男友过来和彭千祐打招呼,学姐给他递了瓶水,大家聊了一会之后学姐男友单独叫许光汉一起到一旁,两人拿着纸杯抽烟谈着什么。彭千祐和学姐打了招呼,说差不多要回那边了,学姐送他到门口离开。融入当代艺术家的创意、结合传统灯会的概念,展现这个时代的活力给大众,这次项目很成功,反响很好。彭千祐和许光汉都很开心,学姐约他俩回台北了要一起去酒吧,她男朋友来趟台湾不容易,还没有见识过这边的酒吧呢。

        回到台北这周彭千祐的画室还是没有什么事务,他专心上着蜡烛进阶课程,已经做了好多香薰蜡烛。彭千祐不喜欢重复,做的蜡烛颜色、造型各异,不过气味方面选材把控他还是固定的喜好。学到这个阶段,大大小小的香薰蜡烛已经做了三十多个了,带回家里收起来有点苦恼,想着要不要送朋友一些。学姐这天联系他,约晚上一起喝酒,千祐在家里,许光汉是直接从花店过去。大家在酒吧聊得很开心,期间学姐男友接了好几个电话,说和爱人在一起。彭千祐期间听到了好多次“爱人”。他想,他们那边称呼伴侣都是“我爱人”这样吗?许光汉去厕所好久没有回来,学姐男友担心地说要不要去看一下,学姐笑着掐了一下她男友的腰说道:“光汉还会怎样吗,你在装从来没去过酒吧还是怎样?”彭千祐说他刚好想上厕所,顺便去看一下好了。许光汉差点被人亲了,是彭千祐解的围。彭千祐到在卫生间门口看到一个喝多了又不像喝了太多的男的对许光汉拉拉扯扯,许光汉还是比较礼貌克制有耐心的,那男的简直要化在许光汉怀里一样。彭千祐小跑过去迅速拉住那个男的,“先生你不要这样,你这样让人很困扰,你不要拉他了。”彭千祐想着怎么有人不剪指甲还乱抓,他只想把那个人从许光汉怀里抠出来,他严肃地说道:“先生,你不要再抓我爱人了,他的手都被你刮伤了。”许光汉愣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彭千祐推开醉酒男后反应过来,什么爱人不爱人的。回到学姐那边,他们两人都无话,学姐问他们怎么了,许光汉说没什么事情遇到了点小麻烦。学姐男友看到许光汉手上的两条小抓痕,转头对学姐说道:“你看我担心是有道理的吧,我今天见识到了。你以为我去酒吧太少,其实是去太多啦。”

        这晚千祐喝得有点多,和学姐他们告别后,许光汉打车带彭千祐一起回去。外面在下雨,风吹着雨点密密麻麻打在车窗上,布满痕迹。彭千祐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出租车里电台放的歌是什么呢?他觉得好熟悉,跟着哼出来“你怕了吗,为什么你还不放弃,抚摸我泪水的痕迹,像孩子般疼惜。”彭千祐睡着了,不知道是累坏了还是郁闷多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是闷闷的,他在想是怎么回来的。脑子里闪过破碎的记忆,出租车上睡着了,许光汉艰难地把他带到房间,有给他擦过脸吧,他有触觉的记忆。他说“Rosenstunde”,彭千祐惊坐起来,那他是今天早上才走的!

        许光汉半拖半抱着彭千祐上楼的时候觉得脏话的产生真是人类壮举,这小子比他还高两公分,人喝多了怎么能这么沉,简直像他小时候和阿公去乡下买菜好奇玩的别人家秤砣一样。他艰难摸索到彭千祐包里的钥匙开门,结果这小子差点吐他背上。进门赶紧去卫生间处理好,再准备些温水给他擦下脸,吐得乱七八糟的。许光汉觉得有点意思,彭千祐口误叫了“爱人”,结果他确实履了“爱人”的责照顾他?他怕彭千祐再吐会噎住,靠在彭千祐床边整晚。清晨很美,其实这个夜晚也很美,是他会埋在心底绝不会交出的夜晚。他忍不住在彭千祐耳边轻声说话。回到房间,许光汉马上去洗澡了,身上的酒味惹他厌弃。冲澡的时候,他双手向后拢着头发,手触到自己的脖子像想到什么一样,彭千祐洗发水用的是杏仁味的吗?也许他用的是香水吧。

        彭千祐发现茶几多了两盒曲奇烧,是白柚味的。手机也收到了许光汉的短讯,说给他在公共餐室那边留了蛋饼和牛乳,提醒他要吃早饭。彭千祐想,光汉这么早就去店里,他明明……自这之后许光汉每次早走去工作,都会给彭千祐留早餐,发短讯通知他。他俩已经是很亲近的朋友。许光汉打印机一直没有买,要用直接去彭千祐那边借,他偶尔也会在彭千祐那边翻翻杂志,小坐一会儿聊聊天。彭千祐不用自己买花了,从此两瓶花木没有断过,许光汉每周会带新的花材给他更换。茶几上那瓶是枝条类叶材,电脑桌上每周是不同的白色花材。这周茶几上是绿色的木绣球,桌上养着伯利恒之星切花。彭千祐喜欢球根类切花,伯利恒之星花朵好美,一朵朵小白花团在一起,花芯一粒粒天鹅绒布质感的复古绿色。看着花儿,心情都会变好,想到这里千祐内心充满感激。他想到许光汉和他讲过周三要去表演课室,像突然记起什么一样去楼下了。许光汉还是在纱窗那边抽烟,听到敲门声打开看到是彭千祐,把香烟摁熄在纸杯里,去打开窗子透气。“你上次讲要送教室同学一些小礼物的。”彭千祐讲到,“我这边有好多自己做的香薰,给你。我自己还蛮喜欢的。”许光汉笑着接过来这一袋子东西说道:“谢谢你哦,那千祐我的呢,也是这里面随便一个吗,你最近脖子还好不好?”彭千祐挑了袋子里面一个黑色造型的香薰给许光汉说道:“这个比较适合你,冷静自持的美。”许光汉接过来,心里想着,冷静自持?也许是痛苦着清醒呢。彭千祐回到房间的时候想,他干嘛问我最近脖子好不好,脖子会怎样吗?等一下,好像记起来了,那天出租车里自己好像有唱歌,是不是乱晃来着,他们差不多高,所以最后他是脖子扭得很夸张头扎进许光汉后肩靠着睡觉的,许光汉的头发真的好扎人。都这么久了,许光汉都记得些什么呢!

        周三许光汉去表演课室,带了香薰蜡烛和自己备的包装可爱的小点心给陈老师,陈老师说一定会给每一个学员,不遗漏。陈老师告诉他上次那个奇幻剧组的选角,班里的曾敬骅和小朱好上心,提前就去报了写字课了解训练,曾敬骅被选上了,小朱不适合这个剧但是被推荐去了另外一个组。曾敬骅这天没有来课室,他最近在集中训练,第一部正式长剧就当男主角,他压力好大。这部剧讲的是执念,除了反复研读剧本,他更想理解里面角色的困境、痛苦,为什么做出那些抉择,身在其中如果要建立温暖的关系,该怎么提供情感支持。考虑到这些,查了一些书籍之后,他去预约了哀伤咨询和辅导。和其他咨询者不同,他没有遇到过亲友「创伤性」死亡,他是想更了解剧中人物,能方便更好诠释角色。这几次咨询,让曾敬骅了解到了一个庞大的需要帮助的群体,他们需要外力帮助,需要建立支持,需要全社会的关怀。曾敬骅一直能包容与自己不同的人,这次咨询结束,他觉得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他记得小时候看《彭彭丁满历险记》的一集,丁满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命不久矣,决定用余下的时间帮助别人做有意义的事情,最后是乌龙但是丁满精神上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当初看了这一集卡通就在他心里埋下了好好爱这个世界、服务社会的种子,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做的还有很多很多,更谦卑地认识到了自身理解力的局限性,可以学习爱和帮助他者的更好方式。中途他只去过两次演技教室,太多功课要做。这部剧曾敬骅拍了好几个月,全力配合剧组,体力和心理都是超负荷支撑下去,用尽全力燃烧是他演戏时候保证的一部分真我。演员的生活就像在两个时空转换,回到现实有时还带着剧本时空的情绪。接触着自己以前没有碰过的生活圈和价值观,演戏真是让人成长。平时在家翻阅资料和写心得笔记或者日记的时候,会点起陈老师给的香薰蜡烛,是偶然点一次发现杏仁味和橘子香让人放松,从此形成习惯。

        那天晚上魏先生邀彭千祐和许光汉到一楼看电影小酌,投影上是《霸王别姬》。魏先生那天准备的是对岸老友送的自酿洑汁酒,说和电影比较配,他俩觉得有点意思多喝了几杯,口感微甜偏淳。中途魏先生接到电话好像有点急,向他俩表示抱歉后开车出去了。不知是不是自酿酒度数不可控,彭千祐觉得头有点沉,脖子后面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看到许光汉左手上的一道划痕,可能是被玫瑰枝条刮到了吧,这样想着又记起那天在酒吧,那个不剪指甲的讨厌醉汉。他很想去触碰许光汉的那道浅浅伤痕,他的手移过去又缩回来。许光汉抓住了他的手,好紧,紧到他没力气回握。彭千祐想不通许光汉怎么察觉到的,他怎么会主动握住我的手?那天晚上的记忆他丢失了很多,他还记得他们聊电影,聊艺术和情欲,许光汉总是那么克制,他的语言在表达他的排斥,排斥爱侣、情爱。彭千祐还记得自己激动地大喊,“艺术就天生德行高尚吗,情欲就是背德吗,它们都是美本身不是吗?”那你为什么握住我的手不放呢?彭千祐还记得,楼上王小姐有事下来的时候,听到脚步声,许光汉就放开了他的手。彭千祐躺在床上,他们现在的关系是一团乱线球,那艺术是他给我们关系装的枷锁吗?什么又是背德呢?艺术当然可以背德!彭千祐不知道许光汉到底是在排斥什么,是排斥情爱还是排斥他,或者许光汉抵抗的是内在的自己。许光汉在房间倚着窗抽烟,念书时模特活动期间接触彭千祐,一直觉得他有种潇洒的冷漠和由始至终的特立独行,是被爱着长大的人吧,是不用为现实皱眉头的理想主义者吧。他对彭千祐好奇过,没有想到过之后人生的交集。想起某天去彭千祐房间用打印机,用完坐在沙发,千祐的房间有温暖的氛围,他突然想躺下午睡。他的手触到茶几布边缘的绣花,暗红色的腰果花纹毯布配海蓝色的锁边,许光汉感觉手指像被吸住了一样,心也一抽一抽轻轻跳动着,有把伞彭千祐没有还给他,他在彭千祐那边的难道只有伞吗?那天不知不觉在那边睡着了,他做了个梦,场景在花屋,只有他一个人,屋里全是拨不开的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梦里他被长满鲜红小果的南蛇藤枝条缠绕,枝条变成数条鲜红色毒蛇让他觉得惊悚,黏腻的凉感布满全身,场景转化到他在水底,脚像被水草缠住,他只能在水鬼来临的间隙慌乱地挣扎。想醒过来又不能动弹,就像一直在下沉,要陷到沙发里面。他一直能听到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叫他的名字,还有触觉,就像那天出租车里千祐的鼻尖碰到他的后颈一样。 醒过来的时候彭千祐不在房间,只有他自己,一台小的日本静音风扇对着他脚的方向两边摇头,真是好寂寞。之后许光汉回自己房间洗澡,他背后都汗湿了,浑身黏腻让他焦躁。那天彭千祐是从餐室拿水果回来发现许光汉睡着的,天气闷热又不够热,开空调可能会着凉,轻手轻脚找了一会才拖出一个小风扇,他要去画室,只能让许光汉先睡这边了。许光汉不想再想这些,他拉开窗子,纱窗有了新烧的几个洞。窗外霓虹依然闪烁,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他不想承接这缘、这劫,过分美好会令人逃避。

        这段时间彭千祐画室开始忙起来,王老师直言太久见不到他,这几个月王老师倒是特别忙,带了好些个新学生。现在反过来了,她可以休息一小段时间了。彭千祐着手准备画室新课程和一个有意向的展览的时候,家里出事了。回家和家人一起度过了艰难的两周,处理好各种事情,期间他冷静克制,他要支持家人,他想接住他们的情绪,他不能垮。回台北后,他像一根弦崩断了一样,身体的反应很沉重,他的脖子好痛,像有无数巨石砸向他,他失语般发不出声音,只求能痛哭一场。他现在开灯才能睡觉,左手肘压在枕头下才能闭眼。许光汉偶尔来他房间看看他,他会安慰着说些话。听到他说“我理解你”会让千祐感到更孤独,听到他说“你真的做很好了,你好坚强”这对千祐像二次伤害,听到他说“你不要愧疚”让千祐觉得这是让他放下对逝者的爱,听到他说“你要转移注意力”让千祐感到愤怒,明明自己已经对生活失去了掌控。彭千祐不想影响到别人,他觉得负面的能量只能自己消化,尽管他撑得好辛苦。许光汉很想理解彭千祐的难处和暂时还不够稳定的情绪,但他觉得还是要投入现实生活才能比较快走出来。陈老师辗转接到了一个电影项目,向一直欣赏的许光汉递出了橄榄枝,是里面很有发挥余地的反派配角。本就是好友,沟通更顺畅。许光汉花屋这边项目进展不是特别顺利,自己也一直在和其他朋友商讨事业机会,所以看了剧本后欣然同意。陈老师问许光汉有没有同年龄段合适的同性朋友推荐,需要有拍摄经验,外形要偏向自矜又疏离脆弱,是要和许光汉搭戏的。许光汉觉得这是拉彭千祐一把的好机会,积极推荐了他。彭千祐的家人也鼓励他,去做自己有兴趣的事,可以建立新的生命意义。

        那一场戏,彭千祐是到了片场才知道是这样,许光汉也比他早不了多久知道。现场几十号人准备好了等他开拍,他很慌,不停告诉自己他是尊重美和热爱艺术的,自己雕塑系出身更能敬仰人体本身的美丽,他喝了整瓶酒壮胆。拍完后他在那边不敢动,之后一个有类似类型拍摄经验的大前辈过来关心他。这段经历谈不上美不美,因为这之后他不想回想,他更不想得罪人。之后这段时间他不太出门,许光汉似乎也避免着和他见面。某天回去,一楼魏先生和两位女房客在一起看一部韩剧,投影里那个场景是千祐之前打电话和妈妈讨论过的剧情。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千祐抑制不住地掉眼泪,太想大声哭出来了,为什么总是发不出声音。心跳好快,呼吸急促,后颈全是汗,肠胃也痛,他甚至不能集中注意力拿到手机。林学姐这天打电话给彭千祐是想问候下他,她听说过他家里的事,还从男友那边听说光汉和千祐参与了电影拍摄的消息,当时在她面前一向文明的男友连着说了好几个“操!”。彭千祐在接到林学姐电话后,实在撑不住,像一块坚硬的金属终于疲劳过度裂掉了,他哭出声来。

        林学姐去表演教室大闹了一场。她在前年也失去了母亲,那时她在对岸做一个艺术项目,没有被提前告知一些细节就发现她被踢出,已经执行了。林学姐和陈老师是老朋友,或者说曾经是朋友,都是有才气有性格的女性。“有亲密关系的戏份为什么不预排,工作执行不应该讨论、细分吗,要一起协调才能执行啊。”林学姐大声质问。“我的戏没有问题,剧情没有问题。”陈老师很淡漠地回到。林学姐觉得很难受,崩溃地吼道“剧情没问题,拍摄手法大有问题。不提前告知就是欺负人,根本就是欺负人!你的行业操守和对戏剧的信仰在哪里?”陈老师甩掉手上的文件夹抬头看着林学姐笑道:“说到信仰和良心,我一直在创作,你知道这行对女性多么不公平,我一直在坚持着。我一直打磨作品,我还传道授业,你做了什么呢?”林学姐还没来得及回话,陈老师继续说,“你这几年有什么项目和作品,还是说你还跟着对岸有好几间厂子要继承的男友混着,为爱痴狂不远万里谈恋爱有意思哦。你有资格和我谈创作和良心?”林学姐觉得完全没有聊下去的必要,偷换概念如此,人身攻击,只是她离开的时候有眼泪掉下来。陈老师看着她的背影还大声补了一句话“那边叫这种是千里送。”林学姐马上懂了这个意思,她在两边都听过类似这种羞辱的形容,曾经是朋友,现在是什么呢?彭千祐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心情复杂,他又哭了一场,他想给学姐发消息,又觉得什么话都传达不了他的心情,反复删掉重打后他发的是“任何人不能扭曲我们自主的选择意向,爱是基本人权。”学姐回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图案。

        许光汉把M.H(台北)花艺设计工作室交给Derek了,徐小姐现在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他只需要找个信得过的人统筹对接一些项目就好,他给徐小姐加了不少薪水还诚恳地邀她谈了好久。许光汉做什么都用力,他坚信一直用力气就一直有力气,他当然有野心,如果做一行不成为行业领袖那有什么意义。上次拍摄过后他想了很多,他不喜欢等待,他讨厌做不了主,什么事情都是。要好好规划自己的事业,深耕一个领域才是紧要事。之前和林学姐的男友断断续续联系聊了很多,大陆花艺市场还没有任何定形,什么方向、类型都有探索的可能,庞大的市场和需求可以让他精心构建一个全新的事业舞台。他觉得这可能是他事业破局的大好机会。和学姐男友讨论后他没有去最方便铺陈事业的上海,那边已经有不少有影响力的台湾老师在当地深耕多年,青岛、威海是韩式花艺的天下,江浙及珠三角富庶之地多是年轻不怕烧钱的玩家。他去了北京,北上积极发展圈子,这是步险招。开始学姐男友有介绍小的资源,后来完全是靠他的专业和服务做起了口碑,现在M.H花艺设计工作室不只是在台北了,短短几年北京有了好几间商场开的零售花店和一间专供酒店花艺和外场布置工作室。许光汉的身份不仅是工作室主理人、花艺师,更响亮的头衔是装置艺术家,上了福布斯中国100名人榜。他更多的重心放在参加各个展会增大影响力,和海外名师合作授课。这一切来之不易,他一路走来有运气更多是靠着绝望的韧性。最开始到北京只有一间小小的街边店,他从不放弃学习,北京高端的花艺课室会请到德语圈国家花艺老师过来授课,学费不少,他从来都积极参加。德语好又努力的他越过翻译可以迅速和老师们交流,谁不愿意给上进又有才气的青年机会呢。得到邀请去比利时和奥地利参赛他精心准备,让他确定了做装置艺术才能开拓更大事业版图,不断地做行业交流让他认识了德系花艺圈优秀的花艺师。他自己开设的高端一对一私教课程让他认识了很多优秀有资源的学员,有策展人学员建议他多开个展宣传自己。新工作室开业的时候他做了小型开业花艺展,学员介绍的本地公众号和小杂志过来采访他认真回答。问他为什么坚持办展的时候他回答到:“最主要还是为了分享艺术。氛围、触感和味道是网路上浏览图片感受不到的。重要的是我们的感受,我一直相信材料能传达出我心中诚挚的感情。也希望今天来的各位能感受到。”有了成功经验接下来会容易很多,园艺节他会积极参加,艺术馆办展邀约当然要去。更好的事业机会是首尔举办的Flower Fashion Festival Imagination,是身体花艺和婚礼设计相结合的大型花艺时装秀,他受邀去参加了表演赛,其中的花艺百人展让他和亚洲更多花艺师交流联络,有了往来,合作范围更广、影响力辐射到更多地区。快马趁东风,一切都越来越顺利,许光汉觉得他值得、他配!这都是他的努力,是他冥冥中的注定。他有了强烈的成就感和安全感,但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是幸福感吗?

        彭千祐这几年很放松。管管画室的事务,开开联合画展,和朋友们旅行,按部就班往前进,好好珍惜自己的人生。这期间他在林学姐的推荐下去拍了一个周期很长的公益宣传片,他是在这时候认识曾敬骅的。公益片的内容是关注丧亲群体的,渴望唤起全社会的关怀,关注哀伤疗愈,寻求社会支持。彭千祐了解后欣然加入,他很高兴自己可以参与,可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对社会做出微小的改变。和他对戏最多的演员是曾敬骅,刚开始不熟的时候觉得曾敬骅看上去冷冷的,后来发现他是个温柔细心的暖男,总能捕捉到大家细微的情绪,逗大家开心。那天彭千祐拍了场摔倒的戏,现场保护措施做得很好,但是千祐精益求精,反复确认呈现状态,力求真实,最后搞到有伤口。曾敬骅看在眼里,除了欣赏、敬佩,更多的是心疼。他跑到彭千祐旁边,拿出小熊形状的橘味杏仁奶糖给彭千祐说道:“你今天辛苦啦,要吃两颗还是三颗?”面对彭千祐的时候,曾敬骅总是笑着,大笑起来,鼻尖耸动像松鼠,漾开到嘴角,刻下清晰的沟痕。真是好看的男孩,亲切、快乐、真诚、放松,你可以想到毫无保留,你也可以想到义无反顾。剧组的氛围很好,大家都很友好,空气中弥漫着高浓度的安全感和快乐剂。彭千祐和曾敬骅都在剧组过了生日,彭千祐给曾敬骅送了自己画的可爱卡片,曾敬骅给彭千祐点了生日蜡烛。彭千祐总是能体察到曾敬骅隐隐的压力,温柔地鼓励他。曾敬骅总在想千祐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我这么稳。他想着可以为千祐做什么呢,所以千祐你要吃小熊糖果吗?千祐好像一个人的时候总带着隐秘的忧郁,那千祐我站你旁边好了,你不是一个人。拍突发创伤性失亲那场戏的时候,彭千祐完全投入,那不是演戏,那是溺水,那是悲剧重现,那是我好想救你。他从楼梯跑下来崴伤了脚也不觉得痛,给曾敬骅做CPR的时候泪水混合着汗水一起滑落,他无声地哭泣,他想抱住重要的人,他更需要被抱住。曾敬骅躺在地上不能动,心里充满疼惜。这场拍完,大家纷纷过来安慰彭千祐,他克制地收住眼泪,他不太习惯在外面剥开自己的心。曾敬骅只想抱住彭千祐,躺在你睫毛下的时候,感受到你掉进我嘴角的那滴泪水,明明你是最需要被接住的人不是吗?你可以放心降落在我怀中的。曾敬骅给了彭千祐一个温柔又有力的拥抱和额头浅浅的吻。读国小的时候彭千祐翻了姐姐的诗歌杂志,里面收录了各地诗人的诗,其中一篇他一直记得,里面有一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当时他很受震动但是描述不来自己的心情,这一刻,他有了实感。公益广告很成功,公众反响也好,大家可以更坦荡地聊哀伤疗愈,不必为自己的痛苦感到羞耻。知道这个公益广告其实是曾敬骅自己查阅很多资料,主动找导演聊构思,推动合作,彭千祐更加佩服他了,曾敬骅做的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曾敬骅不好意思面对彭千祐的赞美,小声讲道:“什么功德无量啦,你把我说的好像神仙一样,这样讲要折堕我啦!”有时候彭千祐觉得,他的神明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他的神明不在缥缈的远方,他的神明一直是身边的人们,爱他的人,真诚善良捧着一颗温热的心给他的人。想到这里,彭千祐依然感激。公益片宣传彭千祐和曾敬骅一起跑了很多活动,之后千祐按自己的步调稳定地前进,曾敬骅总是赶着进组,工作排满,有些项目谈到了2025年。他们一直联络,彭千祐的鼓励曾敬骅很受用,忙碌的时候体己的好友为你打气,总是关心你累不累,真的会让人感动又开心。曾敬骅邀请彭千祐去家乡宜兰海边旅行,彭千祐欣然前往,宜兰的岛屿很美,大自然总是给人安慰的,彭千祐觉得自己变成了四季变化的一部分。在海边,光脚触着沙地,曾敬骅只想看着彭千祐,再多看两眼。他的的情愫什么时候有了变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牵引,有个人已经是他心底的潮汐,情绪和情爱都为之翻起。回台北的出租车上,电台放着歌“Maybe I'd change for you someday ,but I can't help the way I feel.”,彭千祐的视线从车窗细密的雨点回到前面,曾敬骅问他“你喜欢这首歌吗,讲的什么。”彭千祐反问道:“你觉得是讲什么呢?”曾敬骅说反正不是能让人笑出来的吧。彭千祐没有什么情绪地回着,“的确是让人哭的。”曾敬骅逗他,“你看车窗上的雨点这么多,像不像一大块旺旺雪饼呢?”彭千祐要笑死了,什么比喻嘛,怎么联想的。曾敬骅一直表示就是很像,这些点点很像很多那个白色糖霜嘛。电台现在放的是《我想我可以》,曾敬骅说他会唱蔡旻佑的《我可以》,他马上要唱给彭千祐听“我可以陪你去看星星,不用再多说明,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又再一次和你分离,我多么想每一次的美丽是因为你。”彭千祐被他逗得大笑,真的是,旺旺雪饼我可以。“千祐,要吃两颗还是三颗”,曾敬骅从旁边包里拿出小熊杏仁奶糖。

        彭千祐去上海参加材料艺术作品展,他的展台那边陈列的作品是《牵》,灵感来源是之前和曾敬骅拍的公益片,以红线为创作媒材,把片中文字和情感化为有力量的连结,红色对他来说代表着有形与无形间人与人的关联。许光汉在材料展接受本地风尚杂志的采访,“材料和场地还有创作者的情绪一起展现出了艺术形态。雕塑会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不过具体细节会有区别。我始终相信装置艺术中真挚的感情很重要,手中的材料会替我们把热烈的情感传递出来。”他闻到熟悉的香水味,一个熟悉的后脑勺掠过他旁边,他没法回头看。接受完采访他仔细看了下展会的邀请名录后走到A区那边的展位,许光汉感觉自己某部分已死,这些红线像血管,像记忆,丝丝缕缕,也许曾经连接过两位有情人。这感情像雾,被风吹散变成浮云,聚散离合不由人,或许他一直爱的是欲望本身。彭千祐接受采访时谈到作品,谈到情感的联结,生活的转变,谈到对生活变化的态度说:“改变这件事情不管是生活上的改变还是大大小小的改变,都要回到自己身上,虽然生活不一定都会顺着自己的想法,但至少要活过,要喜欢,要喜欢自己,好好生活。”许光汉在彭千祐展台门口的留言簿上留下的是“Der Tod, das ist die kühle Nacht. Das Leben ist der schwüle Tag.”

        受邀为珠宝品牌制作主题展,许光汉很开心,还是在台北,可以见家人朋友。这几年他太忙了,只看得到自己,忽略了家人朋友很多。彭千祐被模特时期的朋友叫去老熟人的酒吧餐厅小聚,桌上祖籍北方的酒友提起许光汉,说在北京遇到过他好多次,不要太会混圈子哦,现在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挣到盆满钵满。他还提到自己北京的表亲是许光汉的学员,坐飞机许光汉帮她搬了行李箱,印象不错交换名片,去他那边上私课,之后就牵线把一个私家别墅的花境设计给他的工作室做了。另外一位朋友讲到光汉不是转花艺好久了吗,到那边还能承接到设计项目也是厉害。酒友表示还是要会混才行,身段加手段。Derek说话了,“阿Joe你干嘛吃海鲜烩饭啊,真是恨这边没有豆腐,你应该吃豆腐啊。我看你牙酸得咬不动任何东西了吧。”大家纷纷解围转移了话题,餐厅老板过来和大家碰杯聊天,听到大家说牙什么的,提到自己男友最近的新开的高端牙科诊所外面,也是许光汉帮忙做的花境,光汉回台北了。老板他男友是彭千祐当年的正畸医生,以前许光汉牙疼还是千祐推荐的诊所。现在大家是什么关系呢,朋友的朋友吗?彭千祐和许光汉是什么关系,是活在对方朋友的闲谈里的某某吗?

        要去珠宝品牌站台,曾敬骅有点紧张,彭千祐那天刚好空,所以和经纪人姐姐一起陪他。曾敬骅西装革履,跑去便利店给彭千祐买蛋饼,出来顿了下又跑进去。后来彭千祐看到曾敬骅蹲在一旁给几个街友伯伯发早餐。当时他很想抱一下曾敬骅,他的确拥抱了,很重的拥抱。曾敬骅怪不好意思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啦。”彭千祐笑道:“好自恋哦,我有讲什么吗?”珠宝品牌活动结束,经纪人姐姐带着曾敬骅在后台社交,曾敬骅主动跑到许光汉那边,“许老师,好久不见。好久之前陈老师给了我香薰蜡烛,说是你拿给大家的。我有好好用,那个香薰蜡烛,陪我度过了好些学习的时光。谢谢你。”许光汉看到曾敬骅蛮惊讶的,这个小孩好像没有太大变化,他们聊了几句。许光汉忍不住问到:“你喷了香水吗?是π对吧?”经纪人姐姐笑着抢答,“是他爱人啦,借品牌的衣服哪里敢喷香水。”曾敬骅要经纪人姐姐不要乱讲,结果自己笑得更开心了。许光汉一直觉得自己能做好很多事情,就是因为知觉灵敏,不管是听觉还是触觉,他感受力强,也自认聪明非常,小时候打桌球是,长大了做事业也是。他觉得好笑,许光汉你在期待什么呢?你都知道了不是吗?你看了他们的公益宣传片,你看过那么多他们的采访,那么多张照片。印象深刻的是那张照片,彭千祐和曾敬骅相视而笑,他看着曾敬骅的眼神里有满足,有温柔的爱意,是幸福,是希望,是永恒的一瞬。你也那样看过我。你是自由的船,风雨无阻地闯在爱的路上;我是孤独的舟,好像已经渡过了所有湍流。可我不想祝福你。      

       彭千祐没有想到在卫生间洗手池能碰到许光汉,也没想到他还是只能看到他自己。“所以你喜欢他吗,那个纯真幼稚的小男孩?”许光汉洗着手都没有看彭千祐。彭千祐感到冒犯和一股不知名的怒气,他严肃地说道:“纯真和幼稚是什么不好的词吗?他有坚守、内心接纳一切。成熟就了不起吗,不勇敢的大人占尽便宜然后还看不起小孩子。不是每个人都能变成你认同的成熟大人,长不大当小孩也没错,在我这边赤子素心最珍贵。”说完觉得一口气顺不下来,继续讲到:“如果他因为纯真和幼稚没有过上你看得起的人生,那是把纯真和幼稚看成没有用的大环境的错,我们都身在其中,没有人是局外人不是吗?”彭千祐快步离开了,他觉得滑稽,一个人不敢接纳自己的感情,甚至觉得自己的感情晦气,那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别人。雨天不小心丢失一把伞,放晴了来谈惋惜,是觉得淡淡的遗憾感觉最刺激,还是假的恋爱你会更欣赏?曾敬骅拥有美而壮烈的内在,他给人的爱坦荡又踏实。许光汉想到了那次在材料展结束后当地朋友带他去龙华寺,住持对他讲“悦纳”。他想到刚到北方事业不顺难捱时,朋友带他去当地一个偏僻堂口烧香,眉目慈悲的婆婆说他会财运亨通,肯用心什么都会有,不要急。说他会娶贵妻,得更旺他事业的女儿,他当时只是觉得孤寂。看向婆婆的时候,他想问他会不会幸福,婆婆示意他不要问,“宁息你的爱恶之情。”时间会有两副面孔,一副是你愿意公开的记忆,你大方谈起,一副是你不肯承认的爱欲,你把他锁在抽屉。你可能不会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望着从卫生间回来的彭千祐湿漉漉的睫毛,曾敬骅问道:“千祐,要吃两颗还是三颗?”他轻轻拍了彭千祐的肩膀,“心情不爽可以打我的,但是要等一会儿,西装要还掉,不能有折痕。”

        宜兰的民宿房间,彭千祐躺在床上。他最近很烦,他和曾敬骅就是这样了吧,这样又是怎样呢?学姐敲门给他送水果,他接住的时候学姐电话响了,手机铃声是彭千祐妈妈最爱的歌。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曾敬骅打电话问他今天有没有在工作,他的情绪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我知道你会接住它的,千祐大声哭出来。问到彭千祐地址,曾敬骅就赶出去。幸好!幸好自己在老家,幸好离他不算远,幸好不会让他等太久。总是看到被我自己压制那面的千祐,总是共情我的压抑的千祐,总是温和谦让的千祐,总是先考虑别人的千祐,总是硬撑自己的千祐,从来不提自己那些哀伤和孤独默默忍受的千祐,在我不知情提到妈妈有多辛苦多爱自己时体贴听着的千祐。曾敬骅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看到他。虽然知道曾敬骅会来,彭千祐还是愣了一下,他别过头小声地抽泣。曾敬骅跑过去抱住他,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千祐你打我吧,人是可以愤怒的,我们可以不忍的。我们可以难受的,我们可以哭喊的。”曾敬骅带着哭腔说道,“千祐没关系的,骂脏话、挣扎、踢打我都没关系的,千祐你打我吧,我可以接住你,请让我接住你。”彭千祐嚎啕大哭,挥打着曾敬骅。曾敬骅温柔地小声讲道:“你可以沉默的,不想说就不说,可以流泪的,你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亲人,我不想你再失去更多,我不想你有更多遗憾。你可以不用坚强的,人是可以软弱的。”

        彭千祐想到了葬礼的人群,还想到了片场的屈辱说服自己是艺术,他不害怕脱掉上衣在众人面前接吻,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揭开自己心上的痂哭泣。现在他可以,终于可以在一个人面前安静地掉眼泪了。曾敬骅守了彭千祐一晚,躺在沙发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想到“同呼吸,共命运”,我们一起分享这个空间,交换这些气息,有种隐晦的浪漫,他很想和千祐分享自己的人生。第二天发现曾敬骅脸都破了,彭千祐很自责,曾敬骅表示,“我这简直是名品,就是那个抓破美人脸,《天龙八部》你肯定有看过。哇哦,彭青萝夫人你好厉害,养花圣手。”彭千祐被他逗笑。回台北后,曾敬骅帮彭千祐预约了哀伤疗愈咨询,他觉得千祐需要得到专业的支持和帮助。他还鼓励千祐写东西,可以是随便记录也可以是日记,写东西会给人安慰,每次翻看都有机会拥抱过去的自己,期待未来的自己。生命会突然消逝,但爱会永存,他可以做的就是去爱护千祐、支持千祐,用一腔孤勇去守护一份信任。彭千祐偶尔还是睡不着觉,不过已经不用一直开灯了,睡不着的时候曾敬骅会要他开着视讯。他不害怕勇敢表达了,他的爱意不应该被埋到宜兰的海底被洋流带走,爱是基本人权。他要尊重命运,不想错过,他不惧去走向茫茫然的变数。

        曾敬骅进了新的剧组,工作忙碌,他和彭千祐见不到面像网友一样。每天晚上的短暂通话是难得的疗愈时光。“我看到你们组流出来的照片了,你和小朱去拜神了。许了什么愿望吗?”彭千祐问他。曾敬骅在电话那头松鼠笑,回道:“你说什么听不到啦,好啦好啦,拜神不能给你讲啦。是很好很好的愿望。”曾敬骅对神明说的是:我有我的快乐,我的世界,我自己的事情我会用尽全力做好,所以各位神仙,希望保佑千祐有好的睡眠,希望他一直自由烂漫,希望他能一直做自己。我会好好陪伴他。

        其实彭千祐也去拜神了。曾敬骅的工作排到了2025年,他和千祐说过2026年就和现在千祐的年纪一般大了,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呢,会变真正的大人吗?彭千祐在学姐民宿那晚睡得很安心,他可以确定的是曾敬骅有用客家话在他耳边轻语。我有听到,你用我的母语诉说你的……所以千祐对神明说的是:敬爱的各位神仙,演戏是敬骅的信仰、梦想和热爱,希望他2026年大爆发拿影帝,他值得。在我这边,他可以不用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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